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

看,是金杯呀!

每回遷到新區,第一時間發掘信步可達的範圍內的咖啡店,找到一對味的咖啡店即天天光顧,成了每日伊始的儀式。

今年搬動較為頻繁,轉換咖啡店的頻繁也較高。新近發現一家精緻餅店,糕點及咖啡均讓我心裡大叫糟糕,糕點、曲奇太好吃,但膽固醇爆燈,一定要忍口。

這城人口少,生活一旦進入某個恆常的模式,要店員將你的臉孔及口味記著非難事。十來歲在三文治店打工便儲了些經驗。熟客按時按候出現,對要求多多態度又不客氣者格外深印象,寫著即想起有一中年女客人,天天來喝咖啡,然後例必要一杯暖水,兇神惡煞地用空紙杯敲打櫃台:俾杯暖水0黎。後來,全店店員對她避之則吉,見她離開座位作勢要水時,各人馬上躲在角落裝忙,她見我們故意冷落她便更兇更不耐煩。

扯遠了,今年年常去一家位於市中心邊緣的咖啡店,09年初到基督城,落腳的旅店正好在此咖啡店旁。後來離開那旅店後再沒光顧。去年2月地震後,這咖啡店之建築物被列為危樓而關閉,直到今年才另覓新址重開。新址鄰近臨時市中心圖書館,每周一次補充精神食糧前後,都到這咖啡店,更妙的是它提供坊間少見也非熱門的Piccolo,一喝愛上。光顧多了,店員看到我,會開玩笑的說Pi pi piccolo?

這家小店,有最少5名前台店員,3男2女,其中一名女店員,如假包換的卡通嗓叫人難忘。另外兩名男咖啡師,都是瘦瘦的,一個臉色白裡透紅常穿及膝短褲,一雙小腿幾乎比我的還要幼,另一名膚色較深,帶點南歐人的輪廓,一身咖啡店制服卻穿出西班牙舞者的味道。至於餘下的男店員,身型最高也較厚肉,架著眼鏡語氣溫文,有點典型新西蘭住家男的氣質。

有回周日到市中心,店內由3名男店員值班,買了外賣咖啡,走到附近某公園時,不留神就把咖啡打翻,新買的大衣沾滿咖啡。面懵懵的回到咖啡店求借用洗手間整理,西班牙舞者一臉錯愕地看著我,短褲男聽著我快速的解釋及要求借用洗手間後,回說去吧去吧當然可以喇!

整理過後,到櫃台掏出錢包再買咖啡時,短褲男已給我一杯舞者替我準備好的Piccolo,他說不要緊,拿去吧!我將錢包有點尷尬地將之放回手袋中,笑著說了聲謝謝便離開,背後傳來他們三人的笑聲,你可以感覺到他們笑是因為有趣而非作弄式的取笑。

兩個月前搬家後,很少到這咖啡店。昨天要到市中心,特意跑到這店,甫入門口,在沖調咖啡的舞者看到我,表情帶有點驚喜,住家男負責記下我的柯打,沒寒暄什麼。直到短褲男送來咖啡時,說haven't seen you in ages!跟他瞎聊著,看到在收銀台的住家男抬頭留意著我們的對話,淡淡的笑著。

回家路上,又想到往事。在婆婆行動自如的日子,許多個早上,是她帶著我跟姊到九龍城寨前的公園玩耍,然後到衙前塱道的金陵樓喝茶。比起舊式茶樓的點心,小孩子還是愛阿華田及難得一吃的多士多些,有時婆婆會讓我跟姊到金陵旁的小型冰室吃早餐。這小冰室,棲身在舊樓樓梯上,樓梯一旁放了多士爐、小型爐頭,樓梯入口處堆了各式飲料的沖泡粉及奶罐,在騎樓底下放幾張摺凳及摺檯,如此這般為街坊提供多士、餐蛋麵這些簡單早餐,當時到底有沒有人投訴出入不方便、不夠衛生呢?但這小冰室營運了好一段時間,似是街坊街里一直相安無事。

當時,能夠離開又熱地面又黏又堆滿老人家的金陵,到樓梯底吃多士是多少個早上的心願。小孩的胃口不大,且當時想喝甜甜的阿華田好立克比吃飽更重要,一整件多士吃不完,這冰室讓我點半件多士,到底餘下的半片多士由店主吃掉還是怎樣實在不太清楚,只記得當時他真的只收我婆婆半件多士的價錢。

不過更多時,婆婆是要我跟姊都坐在金陵內,吃點心喝熱茶。全家酒家,都是男客人,婆婆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女客人,一眾上年紀的男客人,跟婆婆一起喝茶聊天,茶樓門面開揚。長大後我確信當時已近70歲的婆婆愛上這家館子是因為有人跟她聊聊天,而不是什麼有損她清白聲譽的男女私情,婆婆只坐在靠近大門前的大檯,想也是要街坊街里看到她只在湊孫吃茶而已。

小時候身體不好,怎麼吃也像飢民,婆婆老是點些當時我覺得很難吃的點心硬塞我吃,最常出現的是鵪鶉蛋燒賣及雞包仔,我明明愛吃帶甜的叉燒包。後來一段長時間都不吃雞包仔,倒是鵪鶉蛋燒賣已成了幾近失傳的點心,想吃也不易。

好幾次,婆婆塞來一個雞包仔,我慢慢地吃,在大家都忙著聊天時,就往桌底扔,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那些舊式茶樓,只有木圓檯及沒有靠背圓木凳,小二膊上永遠擱著一條抹檯布,提著銅水煲,方便添水抹檯,免去清洗檯布的麻煩。一個小孩不斷往檯底扔食物,斴桌或站在不遠處的小二都看在眼內,只是不當面拆穿。

金陵的小二,其實是個上年紀的潮州男,他跟婆婆談得很投契,大抵同時說潮州話有關。記憶中,小二永恆鬆身背心汗衫及短褲,耳邊總有一根香煙,至於冬天穿什麼我都沒印象了。小二一頭黑短髮是不是染則無從知曉,他雙眼微突、方面上的兩顴總是泛紅,是因為酗酒還是一直靠近水煲所至?

婆婆跟小二及數名談得來的男茶客,天天到底在談什麼?只恨當時年紀小、潮州話也不靈光,任我努力地回憶,他們的對談內容我一字都記不起。

只有一個場面是最深刻的,有天,我應該也長大了些,跟婆婆坐在跟門口處吃早餐,忽然茶樓一陣小躁動,一名久沒露面的茶客前來跟大家打招呼,眾人都忙著跟他寒暄,小二馬上燒水為他準備茶位,可這客人匆匆來匆匆走留也留不住,小二翻出一隻簇新、杯口鑲著金圈茶杯遞上前給已身在店外的客人:「看,是金杯呀!」小二瞪著眼用力地挽留他,不過這客人最終還是轉身走了。「看,是金杯呀!」這句潮州話一直留在腦海中。

公公及婆婆自我懂事以來感情已不好,聽媽媽說他倆很早之前已經不再跟對方說話,不會對話卻又終生相對在同一屋簷下。某次,有幸聽到公公及婆婆吵架,我只聽得懂最精髓的尾聲,公公罵婆婆整天在外跑,婆婆回說:「你告訴我,除了早上去買菜喝茶外,我到哪裡跑?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去跑。」之後公公語塞。婆婆則久久望著窗外。婆婆說的甚是,除了早上買菜及吃早茶外,終日在家處理家頭細務,早上喝茶是她惟一的社交生活。

後來,婆婆因病久臥床上,漸漸失去獨自行走的能力,然後整天呆坐在廳或臥在床上,只有看病時才出門。好像有一兩次,婆婆由家人揹著到隔壁街的金陵吃早茶。

最後,婆婆還是過世了。在守靈的晚上,小二前來靈堂給婆婆上香,那時他臉色更蒼白,臉頰依舊泛紅,他身穿黑色外套更顯佝僂。當時我已升中二,開始明白些人情世故,小二當夜來送別老朋友的神態怎麼也忘不了。

中五畢業前,金陵已不再是茶樓,店舖沒有太大的改動(謝天謝地),只提供潮州鹵水。但只要經過店面,仍可穩穩嗅出陳年的茶水點心混合成的舊茶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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