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1日 星期五

記一隻傳奇黃貓

自懂事後的記憶,家中從來不缺貓。我家養貓,首要看重其治鼠之功能性,對牠們的感情也是比較淡薄,難以符合現代待寵物如家中一份子的價值觀。

記憶中第一隻有名字的貓叫東東,是隻再普通不過的短毛花貓,住在九龍城公公家中。當時我跟姊仍未搬到公公家長住,只記得有次婆婆抱著這貓跟我說牠叫東東。後來東東平白地消失了,家人沒有任何人提起,到底牠是被扔掉或是離家出走,大抵只有我一人記掛著。

至於第二隻貓,當時家人沒有特別給他起名,牠披著一身閃亮黑短毛,又因為牠四腳長了一小截白毛,家人向朋友或來訪者介紹此貓時,都以「四蹄踏雪」代之,也因著四蹄踏雪這雅號,黑貓一下子成了得寵的名種貓。黑貓原先跟我們一家住在佐敦道的小閣樓上,後來隨我們搬到九龍城公公家。搬家當天,家人將牠塞進麻布米袋裡,連同家具放於貨車車斗內運抵九龍城。那時年紀還小,大人們在重新安置家具當兒,我百無聊賴地尋找那麻布袋看看貓的狀況,但被大人以怕貓走失了為由,拒絕將貓放出來。

至於在什麼時候把這隻黑貓放出來,黑貓是如何適應新環境,已全無印象了。黑貓不論佐敦道的閣樓底是在九龍城後街住宅住下來,家人採取開放式飼養方法,黑貓可以自出自入,需要吃喝睡時便回家,拉這最煩人一項牠是自行在外解決,也因為這是一隻公貓,不用擔心一年到晚給家中帶來無數小貓,家人認為最省事省心,對牠沒有什麼不滿。小孩子無聊的時間太多,有時跟黑貓玩,牠站起來時,我用手指逗牠尾巴末端的「波波」(當時以為那是牠的屁股),甚至撩波波之間的隙縫,黑貓沒有反抗,反而雙眼瞇成一線,狀甚享受的樣子。到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波波睪丸不是屁股。

相安無事的過了一年左右,從大人的對話中,知道公公不喜歡這黑貓,牠再好,也是一隻黑貓,住家養黑貓是非常不吉利的。於是,媽媽漸漸有打算把黑貓扔掉的打算。過了一段日子,有天回家,媽媽說已把黑貓帶到東頭村放生了,因為公公不喜歡家中有黑貓。記得媽媽報告這消息時語氣顯得相當婉惜,但奈何公公不喜歡,再好的貓也得扔掉。好多年後,媽媽曾經提起這黑貓,說都這麼多年了,想是早早死了吧。

在黑貓打開先例後,我家即陷入長達數年「不喜歡的貓便扔掉」的循環。公公的家位於九龍城小街的後座,所有窗戶都是對著後巷,街市就在一街之隔。鄰街食店、金陵樓都將後巷當成露天洗碗、洗菜場,老鼠自然亦多。一家以潮州鹵水鵝聞名全城的蔡來香,棲身在公公家面前的後巷裡。每天早上至中午時份,家中總瀰漫著混了血腥及鹵水味道的氣味。偶爾受媽媽之命到鄰街的潮州雜貨店買些油鹽醬醋之類瑣碎之物,取捷徑跑後巷時,不時看到一列倒掛的鴨鵝在放血,地上排了紅色小膠碗盛血。待血放光了,蔡來香取下鵝鴨,三兩名婦人開始除毛鹵肉等工序。那滿滿一小盆飄著毛的鵝血鴨血,則會製成最正宗不混任何「雜血」的鵝紅鴨紅。直到街坊傳言蔡來香老闆好賭/經營不善/衛生欠佳等不同原因,蔡來香撤出後巷後,鼠患仍舊嚴重。我家得以不斷養貓來驅鼠。

一隻貓要在我家站穩陣腳,首要是得到當家的公公歡心,沒有他的認可,只會落得如黑貓的下場。如此,往後的兩三年,家中出現不同的貓,待得最長的一隻,不過是半年左右。那時候,公公的朋友不時帶貓來給公公過目,有的是成年大貓,有的是一窩小貓。印象最深的,是公公的朋友有次捉來一隻半白半黃的成年貓,那貓很害怕的樣子,縮在箱子內虛張聲勢的哮叫,公公的朋友伸手一捉,食指及姆指使勁的掐著貓的後頸扯出來,結果把貓後頸一片連毛的表皮及扯下來。兩位老人不認為貓會覺得痛,倒是繼續品評這貓嘴太尖,鼻子粉紅,是好吃貪睡的長相,不合格,沒留下來。另外媽媽不時帶小貓回來試著養,不是中途及扔掉,就是在家中死掉。其中一隻在某個冬天全家打邊爐的晚上,媽媽發現躲在櫃內的貓動也不動,扯整個貓窩牠也沒反應,於是將貓連同給牠專用的被子卷起,放在膠袋中扔到大門外的垃圾桶去。那天晚上我悄悄起床打開大門,從垃圾中找到貓屍,摸著牠尚有餘溫的軟毛,希望牠會醒過來。

在公公及媽媽心目中,貓是用來治鼠的,不是寵物,你待牠再好,牠也不會在「長大」後、在你年老時照顧你,因此不必投放太多感情及金錢。不過隨著寵物這概念愈來愈流行,我家本著天生天養的精神慢慢也滲了些「寵物」的成份。例如不再將貓放到屋外解決大小二便,而是用膠盤盛貓沙讓牠在屋內解決。貓再吃不到天天新鮮蒸煮的九棍魚混飯當糧,取而代之是一粒粒啡色的小餅乾,大大省減媽媽花時間洗魚蒸魚的功夫。

後來另一隻小貓,甚得媽媽的歡心,偶爾媽媽會逗牠玩,但牠來不及長大,有天忽然不斷嘔吐,嚇得六神無主的我趕忙抱到鄰街的寵物店求救不果。抱回家沒多久,這小貓躺在貓沙盤上斷了氣。我理所當然的哭得亂七八糟,媽媽可冷靜至近乎無情地取來數張金銀衣紙,將貓屍裹起來再放進膠袋內,著我將之扔到鄰街的垃圾站。那時我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乖乖地依照媽媽的吩咐,提著膠袋,在街上轉了好一陣子,最後狠心衝入垃圾站將之扔進巨大的垃圾桶內,當時站內有數名清潔工人在打掃,錯愕地看著一名女孩哭著將垃圾掉到桶後拔腿就跑。回家前,我特意走到街尾的電話亭,打電話給最要好的同班同學哭訴,掛線後盡快收好眼淚,故作輕鬆的回家。

扔掉死掉不少貓後,家中仍缺一隻符合所有條件的好貓。那時我已上了初中,學校就在家20分鐘的腳程範圍內,寵物這概念發展成成熟商業市場前,九龍城的寵物店不多,更莫說動物診所。那年頭,街上不時有人架一個大型鐵籠,內裡有數隻貓或數隻狗供路人議價後購買,沒有人認為這是非法或虐畜的。有時放學回家的路上,給這些小貓小狗吸引過去,逗玩一下才回家。

直到有天,黃貓喵喵出現在我家露台門,終止多年來缺貓的狀態。喵喵到底是何月何日出生是無從稽考,憑著當年是大熱天帶著喵前往紅磡的皇家愛護動物協會(那年仍未回歸)進行絕育手術,再憑著喵來我家時已有兩隻成人手掌那麼大來推斷,她該是年初出生的貓。媽媽說她是在清晨的旺角花園街一帶的流動小販檔內,以五百元買下這隻貓的。喵喵天生細膽怕生,首次跟她打照面,被麻繩綁著脖子的她一直縮起扁耳哮叫,過了數天家人不再綁著她,她找到感到安全的藏身點後,慢慢熟悉這個新家。

以公公及媽媽的評貓標準,喵喵從外型及不少習性均屬於好貓類型。公公說,貓女最好是全身黃毛,提起她的後頸其尾巴往肚內卷縮的是捕鼠的好貓,喵喵全都過關,只是略嫌她過份神經質,偶爾門鈴一響,喵喵即夾著尾巴奔竄,有時就在你趕著開門當兒,她就在你跟前竄逃,好幾次不是被她跘倒就是踏中她的尾巴。好些朋友養貓或狗,採取糧常滿的狀態,讓貓狗吃到飽為止。不過我家的餵食時間表是奉行鄉間的飼養政策,貓只可以一天餵一次,吃太飽的話便不會捉老鼠。結果喵喵自小都在半飽不餓的狀態,每天只獲兩次餵食,當時不忍她彷彿整天都沒吃飽的狀態,不時分些麵包給她,讓她貪吃到一個一聽到膠袋的聲音便從角落中鑽出來的地步,看你是不是有什麼好東西給她。

公公喜歡喵喵,因此所有窗都安上小方格的鐵絲網以防她跑掉,有時甚至彎下身撫摸她一身柔軟的長毛,這罕見的畫面一直印在腦海中。有次,公公說一整天不見喵喵,怕她是在我地送貨時跑到街上去,於是全家總動員敲著貓兜尋貓,家中裡裡外外都遍尋不獲,公公嘆氣說她可真是走失了。在大家都放棄當兒,不知是誰找到了喵,喵可是躲在一個極奇穩秘之角落。

公公以紙紮起家,紙紮需要大量工作空間,九龍城的唐樓樓底高,而公公買下的這幢唐樓,樓梯寬度比一般唐樓為闊,方便洋樓花園那些大型的紙紮品上落,樓面面積本來有600多呎。但因為樓下二樓佛社僭建一圈平台,結果公公也跟二樓一樣,僭建出一個L字型室內空間,樓面面積增加近一倍。新加的L型空間也有窗戶,不過原有的牆壁,只有一小部份給拆除,保留一面佔四隻大窗的牆壁,窗戶也給保留下來,情況就如舊式公屋,廚房及廳室是以下半部是牆壁上半部為窗戶的牆壁隔開而已。唐樓窗戶主要為鐵窗框,最頂層的氣窗以帶孔的鐵枝作開合時的支撐。由於室內面積大,紙紮又是體力勞動的工作,每到夏天工作時便格外悶熱費勁,於是公公在家中安置水塔式中央冷氣機,比衣櫃還要大的冷氣機座落在大廳旁,冷氣糟從廳之盡頭沿著沒有拆除、成了室內窗戶的牆一直延伸至窗邊。冷氣糟正好將室內的氣窗完全遮蓋,而喵就是躺在打開了的氣窗之上。在大家放棄尋貓時,有人抬頭看到氣窗玻璃有雙貓腳肉枕,原來喵喵一直在家睡得死去活來。公公知道喵喵沒有跑掉,再展歡顏,也沒有責怪喵喵不應人。

過了一兩年,公公出入醫院數次愈益頻繁,最後一次住院,他跟媽媽說,入院前,喵喵一直坐在門前,幽幽的看著他,大有送別感覺,認為喵喵通人性,著媽媽要好好照顧喵喵。而最後公公也的確走了。

雖然有著公公的口諭,不過往後近十年時間,喵喵成了我及媽媽之間的磨心。媽媽知道我愛喵,有時會莫名地呷醋。當然那是個最難捱的時光,青春期的女兒跟更年期的母親沒能好好溝通,再加上生活及經濟壓力,全家人的情緒也不穩定。每逢媽媽不順心或我犯錯時,她都要脅要把喵喵扔掉。誠惶誠恐的過了許多年,及至我大專畢業出來工作後,喵喵仍未擺離被扔掉的可能。

我愛喵,幾乎所有稍為熟稔的朋友都知道,大專一份分組拍攝功課中,組員要在短片中突出個人特徵,當時組員一致認為我愛喵就是最明顯的特徵了。畢業那年,碰上沙士。沙士期間,有天夜半起床,檢查一下貓兜及貓便盤時,發現便盤一整天都沒尿跡,怎麼叫喚她、打開貓糧袋引她,也不見喵鑽出來,治著樓梯上天台甚至走到街上遍尋不獲,開始懷疑喵離家出走了,哭著哭著,媽媽起床見我哭成這樣子,一問知道喵不見了,她到是冷靜地說走失了也沒辦法呀,半夜三更找不到哭也沒用呀!結果我還是斷斷續續哭到天亮。一大早找好友要求她一同來我家找貓,在等朋友來我家時,媽媽在梯間大叫:「你隻寶貝呀!」我急急跑到梯間,喵喵站在通往天井的窗前,呆呆的盯著我,然後眼神一轉,喵喵喵叫起來,彷彿在說「哎呀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小心上前怕把她嚇跑,然後將她抱回家。喵喵一直不願意上街到寵物店洗澡,作勢抱她上街,才下樓她便嚇得撒一大泡尿,慢慢也不帶她上街。那次沒有任何動物用的洗澡用品、又不能帶上街洗澡、又害怕她惹了沙士回來,於是我自作主張的用滴露開水給她洗澡,隨後那整整數星期,喵喵身上總帶有滴露的香氣。

至那次走失事件後,媽媽給我找回喵,某程度上是證明了她著緊我同時才是挺著緊喵,只是嘴巴硬,同時喵十歲之後,開始養成隨處撒大便的習慣,我們也不知道為何喵會養成這習慣,用盡任何方法引導她一定要在貓盤內大便,她仍是習慣性的躲在角落或是在大門大廳前大便。喵喵來了之後,再沒有鼠蹤。但也是在她十歲之後,老鼠再次出沒偷吃家中的漿糊,後來媽媽將貓糧盤搬到廚房,讓喵喵多在漿糊盤附近走動,老鼠又不再出現。

大抵喵是隻混種的長毛貓,自小一直沒什麼大病痛,小時候有那麼一兩次的不願吃喝眼睛發炎什麼的,媽媽聽說生雞蛋可以治貓的腸胃病,於是打一隻蛋,她負責捉著喵,打開她的嘴巴,我負責將蛋液灌到她的喉嚨裡,喵當然反抗又不太願意吞下蛋液,一直叫、蛋液在其喉間冒出泡泡,勉強吞了好幾隻生雞蛋後,喵又鮮蹦活跳。
07年夏天,傳聞已久的清拆僭建物的行動殺入九龍城,那裝八匹巨型冷氣機及L型的僭建物需要拆走。喵喵的貓窩一直在僭建物的範圍內。拆除工程展開前,我跑去買了個大鐵籠,把喵安置在籠內直至整個工程完成。喵喵沒日沒夜的叫喊也沒用,主要是怕她走失了。在拆除工程進行時,有晚回去探望喵,把她抱出來,她一使勁便甩開我的懷抱,往她原來的窩跑,一轉身她拼命的嗅及小心上前,也找不到她熟悉的鐵架,很惶恐的叫著,我小心地把她抱回籠裡輕聲安慰她,但她那充滿問號的眼神實在令人難以忘記。拆除僭建工程完成後,喵喵重獲自由了,但她彷彿仍然對舊貓窩念念不忘,在探索新環境時似是要找出舊窩的痕跡。

說著說著,喵喵在我們家住了十多年,她見證著公公的離世,舅父阿姨成家,四名表弟妹陸續出生長大,如今全都上中學了,甚至她可以見證著姊姊結婚生小孩,小外甥學行時曾試圖追喵的情景都給我拍下來。在我決定離開香港到實踐工作假期計劃時,也想著年事已高的喵喵在我回香港時仍可會健在?一年過了又一年,喵喵仍然健康的活著,我只能下決心趕上工作假期簽證的年齡死線前離開。

過去4年,兩度回家,喵喵沒什麼大的變化,不過明顯有點老態。小時候我總跟她玩刺激遊戲,挾住她雙臂打千秋、原地轉,有次原地轉,自己轉暈了,坐在地上起不了身,喵也暈了,步姿呈斜線,我笑得合不攏嘴。又或是喵在我打開大門時,好奇想出門看看,我便狠心抱起她放到樓梯,喵即夾著尾巴低著頭跑到屋裡去。兩年前回家那趟,我把她抱到近1.8米高的架上,本打算隔一回把她抱下來,她卻是猶豫了一陣子便冒險跳下來,那硬生生的著地聲把我嚇了一跳,令我不得不承認她真的老了,跳躍也不如之前的輕盈無聲。

在許多個半夜不眠上網的晚上,喵喵就在旁靜靜的坐著,偶爾抬頭看著你,有她相伴,難捱的成長期過去了,成年後孤獨的打稿夜也有她在旁守護著。在我離開香港後,舅父及媽媽主力照顧喵喵,帶連周日前來幫忙的鐘點阿姐也很疼喵喵,而不知何時,喵喵的名字也改成貓貓了。到了18、9歲,大家對喵喵的忍耐度也愈來愈高,有時媽媽隔著電話跟我投訴喵喵仍然四處放金嘔吐,弄得大家很心煩,奈何她真的老了,跟人一樣老了也會轉性。

早陣子,籌謀著今年無論如何回一趟香港,跟早說,希望這次回香港我仍然可以見到喵,早說一定可以。上兩星期,打了好幾次電話回家,媽媽也沒接,在從皇后鎮坐車回基督城的路上,媽媽終於接電話了,她劈頭就說喵喵早兩天不見,找了整天也找不著,怕天冷她不知躲在哪死了。後來到樓下佛堂跟主持人聊起來,順到問他們有沒有見到一隻黃貓,對方說有,他們也不知道哪裡跑來一隻黃貓,鑽在檯底下。媽媽將她抱回家,因為惹了滿身跳蚤,天氣再冷也給她洗個澡,然後她又躲起來。媽媽說看來她快不行了,動物本能是在死前臨開熟悉的家跑到別的地方等死的。當下我站在陌生的街上聽著媽媽故作輕鬆的報告喵喵的近況時,竟然沒有太大的感覺,但淚水是不受控的在眼內打轉。媽媽說喵喵不吃不喝,舅父用水混開一點罐頭肉,用針筒餵送,她也吐出來,大家都盡力令她舒服的了,著我不用擔心然後便匆匆掛線。

在喵喵十來歲時,不時給自己心理準備她總有遠去的一天,準備了好多年,在喵喵20歲這年,她真的支持不下去要走了,所謂的心理準備都不管用。但想到沒有多少人,一生可以擁有倍伴左右20年的動物時,即覺得自己也真夠幸運。在媽媽說喵喵躲到二樓佛堂的檯底時,不免想到,這貓20年來一直聽著樓下唸經文,是不是因此反照在她長壽上呢?

隔天起床打開FB,首先入目的是姊姊在自家的FB上上載喵喵的黑白照。嗯,是真的遠去了。不管爸爸或是媽媽,都怕我傷心,故作輕鬆的說,喵喵是很安詳,沒有什麼痛苦的離去的,著我要安心了。有著家人的打點協助,喵喵將於下周火化。我感謝媽媽這數年來幫忙照顧時,媽媽說這貓大家都有份的,不用特別感謝誰,想著,我離開香港,喵喵反而有更多人照顧及愛錫,她也應該會快樂的。


姊姊問我要不要留下喵喵些什麼,我想要一撮毛。後來長輩說,別讓她惦記這生的種種,什麼都不要留,祝福她早日成人吧。也是,當喵喵化成青煙後,跟她這生的緣份也完了。我是很遺憾在她年老這幾年沒有陪伴在旁的,她知不知道我想念她也不再重要了,她一直在我心裡。

翻看從前替她拍的照片,總覺得她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有時夜半起床,只要往窗邊看,街燈映出兩隻小三角耳朵形狀,小三角下有時會閃出黃光,我喜歡靜靜的看著她黑暗中的剪影,她不叫也不動,繼續沉醉在自我小世界中。

假如有天跟喵喵再相遇,我會問她,喵喵,這麼多年來在黑暗中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在露台上的日子

萬事起頭難
大概是被小貝梨的文章嚇疾
令我遲遲未能吐出半粒字
但醜婦終需見家翁
好 我來了




不少與我同年代成長的朋友,都曾經歷過跟祖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慶幸自出生便住在外婆家,過了一個俗稱「屋邨仔」的童年。相比母親童年的時候,自不然失色一點,同樣住在牛頭角花園大廈的一個小單位內,她那個年代會跟隔壁的哥哥跑到對面山燒蕃薯通山走,到我的年代鱷魚山(樂意山)已經變成觀塘的豪宅區。外婆家的露台正正對著一幢又一幢外型各異的高樓,相比現在的豪宅,雖然「豪」的觀感不足,但它們都各有特色,洋溢著六七年代的建築風格。小小的露台充滿成長的點滴,例如跟姐姐把腿伸出欄杆之間,向路過的人揮手問好;又或是進行各樣淘氣的實驗,把弄濕的紙團掉到樓下車位的車頂上等等。

印象中有幾次深刻的經歷都跟顏色有關連。

有一次將近天光的時候,已經不記得是姐姐喚醒我,還是自然地醒過來。我記得朦朧間看到姐姐站在露台,天色是一片藍,從露台看出去四周的大廈都染上這片幾近瑩光的藍。姐姐問我聽到笛聲嗎﹖她說很多時在清晨時份都會有人吹笛,笛聲在四面被樓房包圍的空間迴盪。到現在有時候我在半夜趕稿時,在寧靜的夜裡只要細心的聽,總會有一些雀鳥的聲音,而這種安詳的聲音往往令我想起小時候在露台上聽過或感受過的自然氣息,一種令人懷念的靜謐。

露台對落的位置就是停車場所在,而這一片天空或許就是我小時候認識大自然變化的場地。以前放學的時候,過一條馬路就回到所住的大廈停車場。從車場的小斜路數著地面用油漆寫上的號碼,越過一組又一組數字,走過茶餐廳後門,繞個彎就到大廈的入口。天空隨著季節而變得豐富,藍天白雲、漸厚的層雲、像綿花一樣細碎薄薄一片的雲、橙紅的霞光……冬天放學的時候大多時已經日落西山,天空可沒有其他季節精彩。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如常的看電視,那天外婆卻沒有如常的打麻將,家裡沒有慣常的嘈雜聲浪。忽然,我發覺當天的日落竟然是紫紅色,在我所認知的天空中呈現一種前所未有的顏色。那是第一次我希望時間可以停止,讓天空永遠停留在那片玫麗的色彩。長大後知道日落的漸變落霞是 Magic hour 獨有的美麗,而這個 magic 的時刻像永遠印在我和外婆家露台的私密回憶。

後來中一那年搬回跟母親同住,熟悉的環境、舊居的門牌、面對豪宅被樓房包圍的露台、樓下的茶餐廳…都從我的生活退出,給予我無限快樂的童年亦在那個時候劃上句號。


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

看,是金杯呀!

每回遷到新區,第一時間發掘信步可達的範圍內的咖啡店,找到一對味的咖啡店即天天光顧,成了每日伊始的儀式。

今年搬動較為頻繁,轉換咖啡店的頻繁也較高。新近發現一家精緻餅店,糕點及咖啡均讓我心裡大叫糟糕,糕點、曲奇太好吃,但膽固醇爆燈,一定要忍口。

這城人口少,生活一旦進入某個恆常的模式,要店員將你的臉孔及口味記著非難事。十來歲在三文治店打工便儲了些經驗。熟客按時按候出現,對要求多多態度又不客氣者格外深印象,寫著即想起有一中年女客人,天天來喝咖啡,然後例必要一杯暖水,兇神惡煞地用空紙杯敲打櫃台:俾杯暖水0黎。後來,全店店員對她避之則吉,見她離開座位作勢要水時,各人馬上躲在角落裝忙,她見我們故意冷落她便更兇更不耐煩。

扯遠了,今年年常去一家位於市中心邊緣的咖啡店,09年初到基督城,落腳的旅店正好在此咖啡店旁。後來離開那旅店後再沒光顧。去年2月地震後,這咖啡店之建築物被列為危樓而關閉,直到今年才另覓新址重開。新址鄰近臨時市中心圖書館,每周一次補充精神食糧前後,都到這咖啡店,更妙的是它提供坊間少見也非熱門的Piccolo,一喝愛上。光顧多了,店員看到我,會開玩笑的說Pi pi piccolo?

這家小店,有最少5名前台店員,3男2女,其中一名女店員,如假包換的卡通嗓叫人難忘。另外兩名男咖啡師,都是瘦瘦的,一個臉色白裡透紅常穿及膝短褲,一雙小腿幾乎比我的還要幼,另一名膚色較深,帶點南歐人的輪廓,一身咖啡店制服卻穿出西班牙舞者的味道。至於餘下的男店員,身型最高也較厚肉,架著眼鏡語氣溫文,有點典型新西蘭住家男的氣質。

有回周日到市中心,店內由3名男店員值班,買了外賣咖啡,走到附近某公園時,不留神就把咖啡打翻,新買的大衣沾滿咖啡。面懵懵的回到咖啡店求借用洗手間整理,西班牙舞者一臉錯愕地看著我,短褲男聽著我快速的解釋及要求借用洗手間後,回說去吧去吧當然可以喇!

整理過後,到櫃台掏出錢包再買咖啡時,短褲男已給我一杯舞者替我準備好的Piccolo,他說不要緊,拿去吧!我將錢包有點尷尬地將之放回手袋中,笑著說了聲謝謝便離開,背後傳來他們三人的笑聲,你可以感覺到他們笑是因為有趣而非作弄式的取笑。

兩個月前搬家後,很少到這咖啡店。昨天要到市中心,特意跑到這店,甫入門口,在沖調咖啡的舞者看到我,表情帶有點驚喜,住家男負責記下我的柯打,沒寒暄什麼。直到短褲男送來咖啡時,說haven't seen you in ages!跟他瞎聊著,看到在收銀台的住家男抬頭留意著我們的對話,淡淡的笑著。

回家路上,又想到往事。在婆婆行動自如的日子,許多個早上,是她帶著我跟姊到九龍城寨前的公園玩耍,然後到衙前塱道的金陵樓喝茶。比起舊式茶樓的點心,小孩子還是愛阿華田及難得一吃的多士多些,有時婆婆會讓我跟姊到金陵旁的小型冰室吃早餐。這小冰室,棲身在舊樓樓梯上,樓梯一旁放了多士爐、小型爐頭,樓梯入口處堆了各式飲料的沖泡粉及奶罐,在騎樓底下放幾張摺凳及摺檯,如此這般為街坊提供多士、餐蛋麵這些簡單早餐,當時到底有沒有人投訴出入不方便、不夠衛生呢?但這小冰室營運了好一段時間,似是街坊街里一直相安無事。

當時,能夠離開又熱地面又黏又堆滿老人家的金陵,到樓梯底吃多士是多少個早上的心願。小孩的胃口不大,且當時想喝甜甜的阿華田好立克比吃飽更重要,一整件多士吃不完,這冰室讓我點半件多士,到底餘下的半片多士由店主吃掉還是怎樣實在不太清楚,只記得當時他真的只收我婆婆半件多士的價錢。

不過更多時,婆婆是要我跟姊都坐在金陵內,吃點心喝熱茶。全家酒家,都是男客人,婆婆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女客人,一眾上年紀的男客人,跟婆婆一起喝茶聊天,茶樓門面開揚。長大後我確信當時已近70歲的婆婆愛上這家館子是因為有人跟她聊聊天,而不是什麼有損她清白聲譽的男女私情,婆婆只坐在靠近大門前的大檯,想也是要街坊街里看到她只在湊孫吃茶而已。

小時候身體不好,怎麼吃也像飢民,婆婆老是點些當時我覺得很難吃的點心硬塞我吃,最常出現的是鵪鶉蛋燒賣及雞包仔,我明明愛吃帶甜的叉燒包。後來一段長時間都不吃雞包仔,倒是鵪鶉蛋燒賣已成了幾近失傳的點心,想吃也不易。

好幾次,婆婆塞來一個雞包仔,我慢慢地吃,在大家都忙著聊天時,就往桌底扔,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那些舊式茶樓,只有木圓檯及沒有靠背圓木凳,小二膊上永遠擱著一條抹檯布,提著銅水煲,方便添水抹檯,免去清洗檯布的麻煩。一個小孩不斷往檯底扔食物,斴桌或站在不遠處的小二都看在眼內,只是不當面拆穿。

金陵的小二,其實是個上年紀的潮州男,他跟婆婆談得很投契,大抵同時說潮州話有關。記憶中,小二永恆鬆身背心汗衫及短褲,耳邊總有一根香煙,至於冬天穿什麼我都沒印象了。小二一頭黑短髮是不是染則無從知曉,他雙眼微突、方面上的兩顴總是泛紅,是因為酗酒還是一直靠近水煲所至?

婆婆跟小二及數名談得來的男茶客,天天到底在談什麼?只恨當時年紀小、潮州話也不靈光,任我努力地回憶,他們的對談內容我一字都記不起。

只有一個場面是最深刻的,有天,我應該也長大了些,跟婆婆坐在跟門口處吃早餐,忽然茶樓一陣小躁動,一名久沒露面的茶客前來跟大家打招呼,眾人都忙著跟他寒暄,小二馬上燒水為他準備茶位,可這客人匆匆來匆匆走留也留不住,小二翻出一隻簇新、杯口鑲著金圈茶杯遞上前給已身在店外的客人:「看,是金杯呀!」小二瞪著眼用力地挽留他,不過這客人最終還是轉身走了。「看,是金杯呀!」這句潮州話一直留在腦海中。

公公及婆婆自我懂事以來感情已不好,聽媽媽說他倆很早之前已經不再跟對方說話,不會對話卻又終生相對在同一屋簷下。某次,有幸聽到公公及婆婆吵架,我只聽得懂最精髓的尾聲,公公罵婆婆整天在外跑,婆婆回說:「你告訴我,除了早上去買菜喝茶外,我到哪裡跑?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去跑。」之後公公語塞。婆婆則久久望著窗外。婆婆說的甚是,除了早上買菜及吃早茶外,終日在家處理家頭細務,早上喝茶是她惟一的社交生活。

後來,婆婆因病久臥床上,漸漸失去獨自行走的能力,然後整天呆坐在廳或臥在床上,只有看病時才出門。好像有一兩次,婆婆由家人揹著到隔壁街的金陵吃早茶。

最後,婆婆還是過世了。在守靈的晚上,小二前來靈堂給婆婆上香,那時他臉色更蒼白,臉頰依舊泛紅,他身穿黑色外套更顯佝僂。當時我已升中二,開始明白些人情世故,小二當夜來送別老朋友的神態怎麼也忘不了。

中五畢業前,金陵已不再是茶樓,店舖沒有太大的改動(謝天謝地),只提供潮州鹵水。但只要經過店面,仍可穩穩嗅出陳年的茶水點心混合成的舊茶館的味道。

2012年11月2日 星期五

那些沒有被遺忘的

    房東的12歲兒子H,中國出生,數年前隨母親前來新西蘭定居,房東前夫據說是挺有錢,可以支付高昂的寄宿學校之學費,因此房東的兒子H周末才回家小住。上月H一直呆在家,原來他學校收費高昂之餘上課的日子也比一般學校短,別的學校放兩星期假,他的學校放足一個月。
    H在家的日子,有同學來小住一星期,兩人整天不是看電視就是對住iPad,除每周一次打網球外,幾乎沒有上別的興趣班。在港式以精通十八般武藝的育兒宗旨,小孩一星期忙足七天的時間表的標準下,不禁想H的成長生活到底是輕鬆還是悶蛋。
    後來跟房東聊天,談到兒子單純的成長環境,她慨嘆自身兒時的生活是如何的多采多姿。她說其父在北京當官,每到節慶,總有大堆人送禮,比方說有年有人說來一盒青皮荔枝,她家人將之擱在雪櫃頂。房東半夜爬起床,給荔枝箱挖出一個洞,把箱中的荔枝一粒粒的掏出來起,愈吃愈滋味,整盒荔枝就給她啃光了。直到大人把箱子拿下來時,才知道荔枝都給這小妹吃掉。房東說那次吃太多荔枝而不舒服了一段日子,但現在回味起來,便覺得童年過得愉快又精彩,反觀兒子的成長日子,似乎缺少了這些有趣的片段。
    到底是人在異鄉還是逐步邁向初老階段,今年不自覺陷入回憶狀態的頻率奇高,有些片段非常清晰但細節需要在靜心行文時才會浮現。更重要的是,在寫舊日子時,好些人情世故忽然就給點通了,尤其是兒時父母的育兒方式或祖父母某些生活習慣。
    在記述兒時生活細碎時,也在重組八十年代香港的眾生相,不難發現,太多太多的舊情及景致,如今已消失殆盡,沒有照片作證的情況下,有時不禁自我懷疑起來。
    某次瞎扯後與本博另一博主早,決定共營新博客,回憶兒時生活同時,也將父母、祖父母看似平凡但具史詩式規模的生活記錄下來。早建議邀請各方好友間中客串,豐富博客的內容。
    如今要重拾10年前拼命寫博客的勁兒,需要一段時間熱身,同時我再也不執著於記憶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久經年月後變了調,順心而寫。